我从小便长相极丑。
在我的印象里,所有只要是见过我的人都会在暗地里指着这个肥胖的黑色身躯不怀好意地笑。当然,这些事情我也是日后才得以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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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八年前,当时我还就读于州立高中时,就开始有一批“好人们”会大声喊我“黑猪”。我起初并不明白这个词的真实含义,便去问“好人们”。而他们总是咧着笑告诉我这是一个极为亲切的称呼。结果,当时的我信以为真。以至于后日每每听到“黑猪”的叫唤,我都异常兴奋,欢脱地向“好人们”跑去。而“好人们”这时总会聚在一起痴痴地指着我笑。
逐渐的,我愈发自信。后来竟有一次,我直直来到了一个一直喜欢的女生面前,对她说我叫黑猪,并问她能不能和她交朋友。
我现在还记得她听完后脸上的惊诧。我看到她的瞳孔中我的那张黑肥的脸一点点张大,从那块不断荡漾着白光的视网膜中逐渐溢出了波澜诡谲的神情。终于,我总算感受到了她的愤怒,因为她立即送给了我一个温暖的白眼,然后消失不见。所以,直到这时我才明白自己有多丑陋,并且在这瞬间略微参透了那个绰号的真实含义。
五年前,我和伪君子阿华不知为何商讨起未来的大学打算。那场谈话是在意外间开始的,最终又是以意外结束的。但是,我在开始那段对话时绝对不会想到,那次谈话彻底改变了我的命运。
谈话实际是阿华发起的,只是因为我碰巧和这个被人人追求的美男子同乘一节拥挤的地铁车厢,而我们又尴尬地面对面而转不过身。于是这个被奉为“情圣”的男同学就想到借此机会展露他高超的情商和充沛的人道主义关怀。实际我知道,他压根不想和我说话。美男子是不可能和黑猪说话的,这是路人皆知的常识罢了。
“我还不知道要去哪……”我使劲地撑开自己极为疲惫的黑紫嘴唇,努力让这不到十个字的浑浊声音能穿过那一大团粘稠的唾液。事实上,我并不想说话。而这一切是因为当我在去年意识到“黑猪”这个称呼是多么伪善时,我便对身边的一切事物彻底失去了热情,并选择从此安静地呆在圈里。
“那,你最渴望什么呢?这你总知道吧。”阿华听到我犹豫的回答后朝我自信地笑了笑。当然,我知道他在假笑,看得出比起那些花容月貌的红颜他显然一点也不想知道一只恶心的黑猪到底渴望什么。他只不过为了缓解这极度尬言的处境。
我望着他完美弧线的脸部肌肉线条和皓白的牙齿,不禁在这一瞬间升起一股嫉妒之意。不,更准确地说,那时厌恶。我不想对他再装下去了。我决定把我最真实的想法全部说出来。
“我渴望向遍地的伪君子一样拥有女性热忱的目光。”我望着他的白皙面容,感到无比爽快地说出了这番话。果然,不出我所料,他的笑容在这句话到来后崩得粉碎,噼里啪啦地闪着白光落在拥挤的车厢地面。
他不说话了。就像污水潭一样平静无言。但我可以肯定他绝对没有愤怒,他更有可能在思忖这个怪胎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可以做警察。真的,他们都很帅,女生们会喜欢的。” 他突然朝我挤出个尴尬的微笑,然后板起了那张俊俏的脸孔。接着,他的眼神从我身上彻底移开,再也没看过我。直到下一站的地铁门打开,他才匆匆忙忙挤出地铁的闸门。
他的背影快速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消匿,我盯着刚刚关上的地铁闸门,纤硬的思绪开始缠在我的手上。当个警察?我想到了不到一分钟前阿花的话。但很快,我便否定了这个听着荒唐的想法,我望着门外逐渐被拉扯形变的站台残影讽刺地苦笑着。怎么可能嘛,我哪点像警察的样子?简直就是这个伪君子的异想天开……我准备不再去想这件事。我把目光重新聚焦在地铁门上玻璃中开始流动着的深黑隧道的暗光上。
不过,我内心似乎又有一丝盈盈的幻想在愈发萌动。警察……陡然间我想起了童年时期所看的香港电视剧中的阿sir那一张张俊朗的五官。在我的印象里,那已然不仅是标致外表的象征,更是一个个威严的个体。那么,假如……我的胸腔开始传来渐强的心脏轰鸣。我开始有些动摇了。如果,我真的成为了警察,那么恐怕再也不会有人喊我“黑猪”这类诬蔑性的外号,或是躲在角落冲着我邪魅地切切查查了吧……
我边卖力地想着边不自觉地砸动着嘴,像是嚼着几根充满油嫩汁水的青草。
就是这一次的意外谈话,让我干了一件或许只有疯子才会干的事——我去报考了州立警官学院。结果一切竟出乎意料的顺利,我很快进入这个充满未知的学校。数年后,我如期毕业,当上了警察。可是,一切并没有像当初预想般顺利,在我进入地方警局工作的第一年,我便成了边缘化人物。我没有得到想像中飒爽的英姿,相反我的容貌愈发獐头鼠目,与局里其他干警相比,我感到自惭形秽,再也抬不起头。
这几年间,没有一起大案流经我手,我开始步向颓靡,每每遇上百无聊赖之际,我边毫无生气地盯着面前电脑荧屏中的警徽桌面,就盯着它看,看上一只草生长的时间,然后继续工作。我逐渐在警局入口的仪容镜中看到了一直黑猪,一只嚼着枯黄野草的疲惫黑猪。
可是,就在五天前,我临危受命,拿上配枪,前去为老百姓办里一件重要实事。临走前,局长特意把我找去拍了拍我的肩膀,让我此次好好对待。我看着局长深切柔软的如水目光,拼命点了好几下头,努力让他看出我的敬业精神。我坐上警车,同事阿峰片刻后便坐进了副驾驶,我发动了汽车。
我们马上是要去枪决两只发狂的野猪。他们在数个小时前突然冲进居民区,撞伤了不少市民,而后他们便集体霸在居民的自行车棚中,搞得附近居民人心惶惶,不敢出门。就在居民播完报警电话四十分钟后,我们到了。
我迈下车,用手松了松一路上勒得我的黑肚子快要停止浮动的皮带,然后把手在配枪套上摸索检查一番,便小跑着冲入前方拥挤的人群中。阿峰则将车锁好,然后缓慢跟上前方的我。这里挤满了居民,我不知道有多少人,但他们黑压压的头顶几乎覆盖了这一小片领空。看样子,像是小区全部居民都拥在了这里。我实在是不明白这些人怎么这么无聊,会密集地齐聚于此而只为了看两头猪。不过,我的大脑提醒我已经没有时间多想,必须尽快解决这场闹剧。
居民拥着,挨着,挤着,议论纷纷,他们举起手机不断拍摄,激烈争论着而后又平和解说着,之后又爆发出争论之声,而永远没有止境。公共自行车棚上空扬满了拥挤的嘈杂。
我挤入繁闹的人群,努力踮起脚才勉强看到了那两只挤在车棚拐角的野猪。他们遍体乌黑,皮毛上沾满了尘灰。他们此时就站在车棚的拐角背对着我一动不动。居民还在叽叽喳喳议论不休。我努力向前挤着,并高喊着“我是警察,让我过去”之类的话,但好像这些叫喊在沸腾升华着的嘈乱中没有起到任何作用。余光中我也看到了阿峰在喊着,依然是没什么人理会。可怜的人啊,我想着。我开始同情这个和我一起来的小伙子。
越往人群前方行进便越发困难,我肚子上所有平日里安闲垂着的脂肪全被拥挤的压力挤上了胸口,我的肚腹,我的胸腔开始被一个个居民坚硬的后背,腰脊碾着,他人的骨头从我的那些罪恶的脂肪上生硬而又笃定地狠狠划过,我越来越呼不过气,我使劲张大嘴巴,用力吸着苍白干涩的气团,气块,气丝,气线,我拼命地上下活动牙床,让自己还存有知觉。四处飘逸的湿闷汗气氤氲着,浸透了我墨绿色的警服,而后便开始肆无忌惮地蔓延至我肌肤皮层的每一寸角落,毫不留情地堵塞着毛孔并逐渐在里面生殖着,发酵着。
我越来越无力了,我望着人群的最前端开始幻想着。一团有一团的青草,鲜草,枯草,黄草闪在我的眼前并开始堆砌,无休止地堆砌。起初我没有在意,但后来我发现这些幻景竟让我有了触觉感知——他们落在了我上下摆动的牙床中。惊愕之余,我更加用力开合着嘴,想品出些味道。但不论我再怎么拼命咀嚼,依然没有任何滋味,只感觉牙齿咬在了一些松软却又韧劲十足的东西上。
在我几近昏厥之际,终于有位前排热心群众发现了我,向人们兴奋叫着告诉他们警官先生来了。人群这才逐渐安定下来,我可以在模糊的意识中隐约感觉到很多张脸看向了我。又过了没多会,人们终于让出了一条道给我。后来,几个壮实的青年人见我行走确实有些无力,便主动在两旁扶着了我走到车棚边。
我渐渐站稳,凝视着黑黝黝的车棚。这个老旧的公共车棚里面几乎塞满了自行车,从车棚顶至地面拉满了凌乱无章的电线,像一大团令人作呕的黑色毛线。那两只猪就在车棚的尽头。他们依然背对着我。我就傻傻地定在原地,看着他们,意外地忘记了时间与目的。
我一旁的一个男居民见我愣了半天,便想像我发火,但他刚刚提高嗓门便被身边的一个女人拽住了。那女人低声说:“你别急啊,这位警官正在寻找最佳射击角度,确保不浪费子弹。你再等等,这种事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办的……”我恰巧在发愣中听见了这一番话,恍然间惊醒,为了避免尴尬,我赶快干咳几声,用手对着角落比划了两下,自言自语了几句,然后急忙拔出配枪。汗珠从额上滚下,我知道,不能再拖了。
我把黑重的六四式手枪举在眼前,逐渐靠近了那两只角落中的黑猪。杂乱的电线几度险些把我绊倒,我只好极为谨慎地从电动车停靠的空隙间穿过。我终于来到他们的面前。我身后传来了一阵居民的议论声。
我赶忙举起枪对准了其中一只。“不许动!”我突然间居然迸出来这样一句话,我说完后立刻意识到自己用错对象了,我不知道此刻又没人听到,愤恨恼怒的绯红顷刻染上面颊。不过,这两只猪似乎意识到了危险,竟然陆续转过身来,面对着我开始低吼。
我惊异地望着这两个黑色的牲畜,惊诧的目光停在他们蠕动的嘴上,彻底凝滞在他们嘴中嚼动的青草。我霎时间背着极为诡邪的氛围所笼罩,手中的枪就那样僵在空中,我知道自己正在以最大加速度陷入一个巨大的黑色风暴眼。
四周刹那被黑红的光充斥满当,那两只黑猪接着用狭小的红眼紧紧锁住我的黑瞳,一刻也不再停歇,这使得我的目光根本无法做一厘米的偏移,只好乖乖就范。他们死死地盯着我,越发张狂地搅动着嘴中那一大团青绿的多汁草,油绿色的青草汁液不断顺着他们污秽臃肿的门牙中涌出,留在黑色的毛上。
在我的印象中,猪从不会咀嚼青草,更不会如此诡异地凝视着人。我陡然间觉得这是梦境,但却丝毫没有办法摆脱,反而越陷越深。我的大脑神经开始越绷越紧,越绷越紧,我的大脑开始以线性神经作为基本单位剧烈疼痛,视线又开始模糊,胸口更加憋闷,周遭的世界也开始离我愈发遥远。我忍不了。我一刻也忍不了了。
我扣动了扳机。在清脆枪声鸣响后我便彻底没有了犹豫,对着眼前的一团模糊的黑影又连连开了火。接下来的几十秒钟,我发觉时间变得前所未有的静谧,紧接着我就清晰感觉到了一团黑影彻底地倒下了,然后传出一声闷响。
我的世界顿时又明朗起来,枪声把我从迷幻中唤醒。在我的神志逐步复苏后,我看到了一只黑色野猪倒在眼前的地上,它灰黑的绒毛上残有几个暗红的枪口。它还在地上抽搐着。不过,我这一次可以看到它的嘴中除了火红的肥舌外,没有任何东西。压根就没有什么多汁的青草。我摇了摇昏沉的头颅,准备先不去考虑这些难以消化的事。片刻之后,我又一次端起了手中略微发烫的枪管,准备第二次狙击。可是,就在此时,我惊愕地发现另一只猪不知去向。
正在我迟疑之际,我隐约听见后方人群中有人在叫喊。起初,我并没有在意,但是喊声却逐渐响亮。我赶忙回过头,用目光焦躁地在身后的纷杂人脸中寻找声源。当我移到阿峰那张恐惧急迫的脸孔时,我明白了他在想我警示什么。但一切似乎已经来不及了,我的左后方一阵沉重雄浑低吼快速扑来,我急忙转身,举起手枪。一团巨大的黑影正急速飞来,我透过湍急锐利的气流可以感觉到它的愤怒。我即刻扣动了扳机。
但一切似乎已经晚了,就在子弹刚刚射出枪膛,六四式手枪便被顶飞,我的肩肘遭到了猛烈撞击。这一次突然的袭击仿佛一口大铜钟密不透风地一下撞击在我的肩周上,并不断用它的铜质边沿向内拼死挤压。我当即失去半身的直觉,向后倒去,沉重地摔在了地上。此时,我可以深切地感受到那些往昔积攒的黑腻的脂肪在这一瞬间被压碎,逐步翩跹着,缓慢散落在我身体的各部,然后选择永久地沉寂下来。
在我最后的记忆里,那只奇袭我的黑猪似乎也中枪了,因为那团黑影在枪响后从我侧面直直飞过,然后径直摔在了不远处的土地上。一片尘土煞有介事地飘起,又接着落下。
我陷入了无休止的昏迷。我开始不断在黑暗中苏醒,又不断在黑暗中睡去。一切都是无声的黑暗,我感受不到任何事物。不过,终于有一天(实际我并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有一次在无尽的藏黑色边际醒来,这一次我听见了奇异的“滴滴声”。我一直听着,一直努力辨识着。后来,直到两个小时彻底流逝后我才弄明白这是医院医疗机械的声音。于是,我猜想自己一定已经被送进了医院。而此刻,正躺在病床上。凭此,我判定自己一定伤得很重。我沉郁地想着自己的处境,猛地意识到我很可能已经成为了警界的耻辱。我从此日渐消沉,我为自己极为失败的职业和人生感到羞耻。
不过,出乎我意料的是,又在一段殇残的幽暗后,我居然迎来了领导的问候。其实我并不能看见什么,但是某一天突然有一个声音告诉我警局的领导前来慰问我了,更令我惊诧的是听他说记者也来了。我可以听出那是好兄弟阿峰的惯常语调,便迫使自己勉强接受了这个事实。
领导告诉我我已经一战成名,我的事迹已然在这昏迷的两个月间频频见诸各大媒体头版。就连《民众》这类主流媒体都为我发声,称我“完美诠释了联邦警察的真正内涵”。此番领导们前来只为向我颁发奖章,嘉奖我为民众办实事的精神。我难以置信地反复摩挲着拿到手中的铜质奖章,听着记者照相机闪光灯的频频作响,向着前方黑涩的时空报以大大的微笑。
一切都像梦一样……我狐疑者着一切的真实性。
我醒了吗?还是一直在睡着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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